(圖/shutterstock)
作者:楊照
我的女兒李其叡,
提早離開了台灣的教育現場,
甚至沒有念完國中,
十四歲、不滿十五歲就去了德國。
透過她,我一直意識到「提早」這件事。
走的那一年,
她所有的同學正升上國三,
無從選擇地當了
「十二年國教」的第一年試驗品,
是試驗品,也是犧牲品,
就算離開了,李其叡身上
仍然無法不帶著這個身分
所留下來的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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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說「十二年國教」是「免試升學」
但明明充斥著考試…
她忘不掉升上國二時的詭異氣氛。
大家都在討論「十二年國教」,
討論「十二年國教」時,
每個人都一定會提到「免試升學」,
可是在學校裡,從校長到老師到家長,
從早上到放學,瀰漫在空氣中的,
明明就都是「考試」。
因為大人的「虛偽」
讓愛上學的女兒,每天回家 都帶著怒氣
或許是受到我的長期感染吧,
這個女兒在一件事情上最像我──極度厭惡虛偽,
對於表裡不一,說一套做一套的人與事,
格外沒有耐心。
然而,那一整年,幾乎每一分、每一秒,
她都被迫處於集體的虛偽狀態中。
她從小是個喜歡上學的人,
家中沒有別的孩子可以和她作伴,
上學讓她可以交朋友,
她重視朋友、在乎朋友。
但那一段日子裡,從學校回來,
她經常帶著激憤的情緒。
使她憤怒的,不是同學、朋友,
是她看到的大人毫不掩飾的虛偽。
面對她對「大人虛偽」的質疑
我無力反駁…
「你們怎麼能一邊說人人有高中念,
說『十二年國教』是『免試升學』,
一邊卻一直逼我們花更多時間準備考試?
為什麼『十二年國教』的重點
不是告訴我們高中教什麼、學什麼,
而是如何考試? 」
面對她怒氣沖沖的質疑,坦白說,
我完全無力,無力回答、無力解釋,
我能做的只是半開玩笑地提醒:
「別說『你們』,
和我無關,是『他們』!」
我該讓孩子 那麼早就不相信
「正直」、「誠實」嗎?
但我真的有辦法撇清,
和「他們」徹底劃清界線嗎?
她口中的「你們」,我知道,
指的是這個社會的大人們,
「你們」怎麼能做得出這種明明不合理,
明明違背原則的事情?
我深深心疼,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
如此對大人失去了信心。
我該跟她說:「這世界本來就這樣,
一個人說的和他做的本來就常常互相違背的嗎?」
我該讓她那麼早就變得如此世故,
那麼早就不相信「正直」、「誠實」、
「忠於原則」這一類的人間美德嗎?
我在《別讓孩子繼續錯過生命這堂課》書中
回顧、簡述了女兒到德國考學校、
決定出國的經過,不過一直到今天,
我依然不是那麼確定,
促使她違背原本在心中
對朋友要一起畢業的承諾,
國二暑假就出國的因素中,
究竟是「逃避考試」的成分大些,
還是「厭惡虛偽」的成分大些?
女兒的考試經驗 太豐富
她清楚知道「入學考試」是怎麼回事
她不是個沒經歷過考試的孩子,
剛好相反,從小念音樂班的關係,
她考試的經驗比同年齡的人,豐富太多了!
她自己曾經屈指比較過,
一個跟她同年齡的人,
例如像是和她一起混大的張容(張大春的兒子),
生平第一次入學大考,就是考高中。
而在張容考高中之前,
其叡已經考過小一光仁音樂班入學考試、
小三台北市公立小學音樂班聯招、
國中台北市音樂班聯招、
科隆音樂院入學考、
漢諾威音樂院入學考、
柏林音樂院入學考、
慕尼黑音樂院入學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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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入學考試是怎麼回事,
尤其是再熟悉不過台灣的入學考試是怎麼回事。
她考很多次了,
而且她還有德國考試的經驗做為對照。
音樂班術科考試 自選曲 沒有範圍
卻有 5個人 選同首曲子的情況 發生
她太了解在台灣是怎麼考試的。
音樂班術科考試,永遠千篇一律
是抽籤抽出的大小調音階、琶音、終止式,
加上一首簡短的指定曲,
再加上一首自選曲。
自選曲完全沒有範圍,
從巴洛克到古典到浪漫到現代,
什麼都可以選。
看起來那麼寬廣的自由,但多麼神奇啊,
最後大家「自選」選到的曲子,
卻會有很多重複,
甚至有的曲子同一個班,
就有三、五個人選。
這種現象
是由「考試」造成的!
那不叫做「有志一同」、「英雄所見略同」,
而是考試與評分方式所決定的。
不管選的是什麼樣的曲子,
考試中永遠只聽頂多三分鐘,
更可能是兩分鐘或兩分半鐘。
一定要有能夠顯現技巧難度的,
才有可能得到較高分。
於是很簡單,所有的行板、慢板、
緩板樂曲就都先排除在外了。
一個音樂班的學生,
從小學念到高中畢業,
沒有練過任何慢板樂章,
非但不是不可思議,
甚至是普遍存在的現象。
手上從來沒碰過慢板樂章,
這樣的孩子要他們怎麼能
對奏鳴曲式有深入的了解呢?
再來,整首曲子在演奏技巧上不夠難的,
也都不在選擇之列。不只如此,
技巧難度高的段落出現在樂曲較中後段的,
也不能選。
最理想的曲子是快板,
而且從一開頭就能顯現技巧難度的。
原本廣大的樂曲範圍,
一下子就縮到很小、很小了!
女兒因為 考試,不知道…
該練「整首」曲子,還是 只練前 5分鐘
像這種入學考、大考最可怕的地方在於,
因為太重要了,必須專心準備,
不能分心去做其他事。
對音樂班考術科的孩子來說更可怕,
不只不能做別的事,
甚至不能做別種準備。
讓李其叡極度沮喪的,
是國三一年她又要再度面對那樣的掙扎──
要像其他「正常」的同學那樣練琴嗎?
國三「正常」的練琴方式,
就是選定一首比自己既有程度難一些的曲子,
一整年只練那首曲子,
而且甚至不是練好整首曲子,
而是只練前面的段落,
頂多到五分鐘左右的地方。
用這種方法,
讓那五分鐘的音樂盡可能完美,來爭取高分。
學校的環境,讓努力 充實自己的孩子
覺得自己不是「正常」學生…
一整年困在那五分鐘的音樂裡!
那是多麼可怕的侷限!
痛苦的還不只如此,
李其叡的老師、李其叡自己,
都不認同這樣的考試與準備方式,
老師會給她新的曲目,
陪她練不一樣的曲子,
她自己會想要不斷地
擴充音樂上的能力與理解,
然而學校的環境,
卻會一直將她拉回來,
讓她意識到自己不是個「正常」的學生。
啊,神奇的考試制度
使得一個想要努力學好音樂的孩子,
在學校裡卻成了「不正常」的怪人?
對李其叡來說,還有另外一份煎熬,
她希望自己能看得開,
但哪有那麼容易──
用這種方式考試,
根本考不出真正的程度,
很多從來沒那麼認真、那麼好的學生,
靠著拚命練五分鐘音樂就能得到高分。
相對地,繼續練習整首樂曲的學生,
卻很可能因而在分數上被懲罰。
考試…應該用來 檢驗能力和程度
卻培養了 孩子「投機」的心態!
她小學考國中時就確切發生過這樣的事。
大考前最後一次模擬考,
找來的幾位老師
打出讓班上都跌破眼鏡的成績。
原本被認為程度好的,
尤其是因為程度好而選了比較特別曲目的孩子,
都拿到了不好的分數;相對地,
一心一意就只練三分鐘、五分鐘音樂的孩子,
得到了較高的分數。
那對李其叡真是個震撼。
一來發現如果大考得到這樣的成績,
她恐怕就考不上師大附中了。
二來發現考試的結果,
真的可能和平常的演奏能力有很大、很大的差距,
考試真的不是用來檢驗能力和程度的。
她痛恨自己這樣計較和別人的分數高下,
但她卻又實實在在對這樣的分數感到不平,
對這樣的考試感到虛偽不合理,
她騙不了自己。
為了考試,卻要學習
與演奏、聆聽、理解音樂脫節 的東西
術科如此,
所謂的「小三科」也沒好到哪裡去。
算她倒楣,
平常難免受到老師和爸爸的影響,
她很清楚那樣的考試內容,
和學好音樂所需的知識,有多大的差距。
她小學四年級學的「相通拍」
就已經超過她老師一輩子曾經演奏的曲子範圍,
也超過我一輩子讀過的所有樂譜範圍了。
換句話說,那是根本和孩子演奏、聆聽、
理解徹底脫節的東西,
但他們不能不學,因為考試可能會考。
配合考試而學,不是為了理解音樂而學,
那樣的東西變成自己獨立,
純粹為了考試而存在的。
學會了、得了高分,
完全無助於一個孩子在演奏、聆聽、
理解音樂上變得更好。
但這樣的現象在台灣教育制度中
無所不在,見怪不怪。
女兒最後 選擇去德國讀書,大概是…
不想經歷 和「準備考試」有關的掙扎
我想與其說她不願再經歷一次大考,
毋寧比較是她不願再經歷一次
和準備考試有關的質疑、掙扎。
她怕了,不願再讓自己每天那麼痛苦,
每天那麼憤怒,
每天要花那麼多力氣假裝看不到、
感受不到這一切的不合理。
她不是被考試逼離開台灣的,
更準確地說,
她是被台灣教育明顯的、公然的不合理,
明顯的、公然的虛偽說謊給逼走的。
本文擷取自 《勇敢地為孩子改變:給台灣家長的一封長信》
作者:楊照 出版社:時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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