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shutterstock)
文 / 侯文詠
有時會聽病人家屬問起:
「為什麼你們醫師
總是喜歡把病情講得比實際上更嚴重,
搞得病人惶惶不安。」
如果現場有醫師或者對醫療運作熟悉人士,
很容易就聽到類似這樣的答案:
「醫師也是為了保護自己啊。
沒有人能夠百分之百確定治療結果啊。
事先說得嚴重些,萬一病情改善,家屬會感謝你。
要是說得輕微,萬一病情惡化,可是會被家屬告的呢。」
這說法不能說完全沒道理。
不過,每次聽到這樣的說法,
總讓我很容易想起一件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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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在一次例行的檢查中
發現了細胞異常
當時我還在醫院擔任麻醉科醫師,
一聽到這個消息,立刻請託熟悉的醫師診治,
並安排母親住院,做更多進一步的檢查。
報告很快出來了——病理報告的確是惡性腫瘤,
但因為發現得早,因此,婦產科醫師表示,
只要母親願意接受根除性的切除手術,
預後算是非常樂觀的。
聽到手術,母親當然很擔心。
不過她相當克制,只問了我一句:
「你覺得這樣最好?」
我點點頭。她沒再多問,
安靜地想了一會兒,說:「那就這樣吧。」
手術日期排定後,媽媽卻反悔了
我鄭重拜託了麻醉科以及婦產科兩位教授,
一起為媽媽進行手術。
兩位教授爽快答應,手術日期也迅速排定了。
一切似乎都順利進行,直到手術前一天晚上,
忽然接到病房的爸爸打電話進辦公室找我。
他說:「剛剛護士來過了,
他拿一張手術麻醉同意書要給你媽簽名。」
「這是所有手術的標準流程。」
「可是你媽看完那種同意書之後,
決定不開刀,想出院回家了。」
我大吃一驚,連忙追問原因。爸爸說:
「這上面說,麻醉的後遺症包括腦拴塞、心肌梗塞、
還有肺水腫什麼的……你媽說,癌症死了就算了,
但如果變成那樣拖累你們,她不要。」
聽起來事情非同小可。
我連忙放下手邊的事,趕去病房。
我開始勸說母親,對他說:
「媽,醫生有對病人告知、同意的義務,
這只是例行的標準程序,
真正發生這些後遺症的機率很小。」
說好說歹,母親就是不為所動。
說來諷刺,在我擔任麻醉醫師期間,
或許是身上白袍的權威,
狀況通常只要稍加勸說,問題通常不難解決。
一點也沒想到,當事情發生在自己母親身上時,
我的白袍權威竟然發生不了任何作用。
母親和我就這樣僵持了將近半個小時,還是不為所動。
眼看手術在即,這又是治癒唯一的機會,我心生一念。
「媽,你相不相信我們會用一切的力量保護你?」
「什麼意思?」
「明天手術,」我說:
「我會和我的老師一起進開刀房。
我們請他們為你麻醉、為你進行手術。
我會分分秒秒在你身邊,用一切力量保護你。
萬一這樣,
還是發生了手術同意書上說的意外,你能不能接受?」
「萬一我真發生了什麽意外,
你不會去告你兒子和他的老師吧?」
媽媽聽了愣了一下。
「萬一發生了那樣的事,你能不能原諒我?」我問。
媽媽慢慢回過神來,露出了笑容。
「媽媽從小培養你,讓你成為一個優秀的醫生
,既然你還找了你的老師過來,
媽媽當然相信你會盡一切可能保護我的。」
說完,她拿過手術同意書,二話不說簽了名字。
簽完名字,還看了爸爸一眼,問他:
「萬一我真發生了什麽意外,
你不會去告你兒子和他的老師吧?」
被無端捲入這個兩難議題的爸爸表情顯然有點無辜,
不過他還是搖了搖頭說:「當然不會。」
不曉得為什麼,其實是很嚴肅的對話,但大家都笑了。
那天晚上,媽媽睡得很好。
隔天她告訴我:
「一想到是把生命交給你們,
就突然覺得很安心。
不管發生了什麽,都沒有什麽好害怕的那種感覺。」
那算是一次成功的手術。
母親恢復得很好,到現在過了十多年,
一直都維持著很好的健康狀態。
就算病人勉強簽名,
也不代表家屬能心甘情願接受
故事大致上就是這樣了。告知與同意。
這應該是大部分的醫師都耳熟能詳的基本原則。
在擔任醫師期間,有很長時間,
就像大部分的醫師一樣,
我一直把這當成是法律或流程上必要程序,
甚至一定把最壞的情況告知病人及家屬,
好讓他們在事前多一點承擔起選擇的後果與責任。
卻很少想過,光這樣並沒有解決任何問題。
再多的說明、告知,不但無法保證手術必然成功,
反而引來病人更多煩惱。
就算病人同意勉強簽名,
也不代表同意書上的併發症一旦發作,
家屬就能心甘情願地接受,
當然,更不代表醫師就能免於法律責任。
把病人當成自己的家人
讓病人相信醫師真的會保護他
母親生病那次,我最大的體會是,
光是「告知與同意」遠遠是不夠的。
在這樣的流程背後,
如果醫師沒有傳遞出一種「視病猶親」的態度,
讓病人與家屬相信醫師會竭盡一切保護他,
再多的「告知與同意」
無非只是一個徒具其表的形式罷了。
因此,我常想,或許「告知與同意」真正的核心,
不在同意書上的那些事情,
而是,面對那些事情時背後的心情。
換句話,不只是「告知與同意」,
如果可能的話,更應該透過各種方法,
進一步做到「告白與同意」——
不管是語言上或態度上,不管是高調或含蓄。
良好的溝通
我相信唯有確認彼此那樣的心情,
病人對於醫療程序的處置,
才可能真正的聆聽、溝通,也因為這樣,
醫病之間才可能真正的信任。
信任。在醫師與病人共同面對的種種未知之前,
這是唯一的路了。
沒有什麼比這更能給病人帶來安心,
也沒有什麼比這能更能給醫師帶來保障。
這是母親醫療過程中所帶給我最大的禮物,
也是我在有限的醫學生涯中學到最重要的一課。
未經授權,請勿侵權。責任編輯 / ㄆ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