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和想法無關。』
多年來,我不斷地和人們重複
說著同樣的一句話,同樣的一段台詞,
同樣的一串研究報告與書籍。
一直重複著,一直重複著。
本來,這篇文章是要以白話
講解大腦神經學對於重鬱症的研究,俗稱科普;
本來,是要講一大串神經傳導物質的專有名詞和大腦構造的。
但是寫到一半,我決定打住,整篇砍掉重練。
因為,有位好朋友問我:
「你怎麼看待這件事情?
因為我自己不懂這種情緒。」
繼續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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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部分的人不懂的是:
「躁鬱症的人說的憂鬱
到底是什麼?」
怎麼看待?要回答這個問題的話,
這就是主觀個人情緒的表達
而非客觀敘述科學研究了,
科普和大眾教育的部分,
這些年來已經有越來越多學界和實務界的人投入寫作,
並且有越來越多相關的粉絲專頁
在努力推廣相關概念,我就不多說了。
現在的風氣跟以前不太一樣了,
所以我想,對於精神疾病的科學普及有興趣的人
可以點以下網址前往參考
以前我對「我即我腦」的該書摘錄。
那麼,我就卸下解說的教師功能,
以純粹的「精神病患」這個身分,
來闡述我自己的主觀情緒感受吧。
因此,這是一篇「零碎、片面、意義不明」的文章,
想到什麼就寫什麼,
讓我的大腦透過我說出它自己想說的話。
這樣子,似乎更能符合當下的氛圍。
我是躁鬱症(英語:bipolar disorder,
亦稱雙極性情感疾患)的患者。
嗯,這樣自我介紹比較「方便」,
因為事實上我認為在我身上的不只這一種。
從國中發病到現在也十幾年過去了,
嘗試自殺也不知道幾次了。
我從青少年心理門診一路看到成人精神科,
從一開始的百憂解吃到現在的喜樂平。
吃藥是為了
讓我至少能好好睡上一覺
藥,有用。
起碼俗稱的鎮定劑和安眠藥這兩種有用。
它們讓我能每天睡著,
而不至於因為太多天沒有睡眠導致猝死,
讓我至少能「過生活」;
不然的話我連下床都沒有辦法,
更別說好好與人說話,
更別說好好寫出一篇文章,
更別說「活著」。
如果不吃藥的話,
我只能躺在床上一直顫抖、
一直「無聲地」哭泣、
想睡但是睡不著、
筋疲力盡直到昏厥,
然後一直重複這個過程。
那是什麼感覺?
被迫受困在名為自我的牢籠裡,
無邊無際的黑暗,
永無止盡的悲傷,深沉、寂靜、絕望。
這是我貧乏的文學知識所能想到的形容詞,
因為我完全無法「精確地」描述
並表達那種「感覺」到底是怎樣,
甚至我覺得根本不存在任何單一
就足以真正能夠確切並完整、
具體形容那種「完全崩潰、徹底絕望」的詞彙。
我一直很想寫本可以把書名
取作像是「重鬱症患者的日記」之類的書,
但後來我發現沒有辦法,
因為根本無法真的去「直接描述」那種悲傷。
能描述的,只有外在的言行舉止,
那就不用描述了,
因為除了「緊抓著棉被、
持續無聲地留下連實體水滴都沒有的眼淚」之外,
就沒了。
破碎的。一切都是破碎的。
悲傷,從未停止過,
從未消逝過,從未離開過,從未好轉過。
淌血。
一滴、一滴、一滴、一滴……,
直到死亡為止。
那年,林奕含過世...
「她寫出了我感受到的。」
於是,奕含走了。
我一點也不意外,
因為打從我看到她的第一篇相關報導,
也就是「報導者」的文章開始,
接著一連串的報導、訪談、甚至最後出書。
我對林奕含的感想就是:『啊……好像。』
只是,她的文筆技巧遠遠遠遠遠遠遠勝過於我
大概不知道多少倍。
嗯,就像上一篇文章提到的,
這就是草履蟲跟哥吉拉的差別。
她的書,非常精確地描述……
不,不能說是描述。而是,
不如說是「非常成功地製造」了
「相同的痛苦感受」給閱讀的讀者。
確實厲害,我默默地想著。
與其像我這樣,
花這麼多年的時間一個一個人的說破嘴巴,
拿出再多科學研究,描述再多詞彙,
還不如讓人「親自體會」,
這樣才能「感同身受」。
這一點,奕含成功做到了,
我一直努力嘗試但一直失敗的事情。
『啊……就是這樣;
確實……就是這樣。』
這是我在閱讀她第一本也是最後一本著作時的「感嘆」。
我不「認識」她,
但我覺得我能夠知道、理解、懂得、甚至感同身受,
她製造出來的面具底下的心情:
掙扎、拉扯、矛盾、崩壞。
因為,不只是經歷,
本質上,我正在跟她做著一模一樣的事情。
從間接的訪談報導
與她自己直接的文字寫作,
都讓我覺得:好親近,好熟悉……好像。
當我們在寫作的時候,
其實就是在傷害自己。
有人會說治癒,
或許在寫某些文章的時候,
會有一點那方面的功能吧。
但是,在寫跟自己有關的事情的時候,
治癒跟傷害是會同時產生的。
而對於自我的描述越清晰完整,傷害就越大。
因為,寫出來,需要去「回憶」。
回憶,等於「再次經歷」。
所以,寫得越清晰,就需要回憶得越清楚,
而回憶得越清楚,就代表對於自身的傷害就越重。
那必須要一直反覆地、反覆地、反覆地、不斷去回憶,
才有辦法寫出如此清晰、精確、完整的作品。
以程度來說,如果說我的【大哥的女人】系列是「自殘」,
那麼下一本要寫的【街頭】,就是自殺。
因為那必須徹底、用力、粗暴地
將我埋藏在心裡最深處的傷痛、強制「撕裂」開來,
才能透過血淋淋的傷口看到最原始而完整的樣貌。
那是我 12 歲到 19 歲的生活。
並且,我們必須面對,
當作品生出來之後,
將會面臨到的後果、輿論回應。
我害怕,我將會無法承擔。
當我在思考著「街頭」
到底該用怎樣的方式呈現的同時,
腦海裡也一一浮現出過去的畫面。
雖然當時所有事情都還處於不可說的狀態,
但同時生活在天差地遠的兩個世界裡面,
看著最黑暗與悲痛的事情在我眼前發生,
卻無能為力,這把我逼到常常崩潰。
我試著求救,
但他們卻不相信我
我試著找很多人求援,
國中的班導師、高中的班導師、
國中的輔導老師、高中的輔導老師、大學的輔導老師;
精神科醫師,臨床心理師……。
就算不可說,但我「什麼都說了」。
但我得到的回應通通都是
只有一臉完全徹底
不可置信的嚴重懷疑表情。
我甚至寫在高中的週記裡面。
我休學過三次,而「第二次重讀高一」時,
我將當時每一場械鬥的地點、日期、敵方身份
與雙方傷亡統計人數清清楚楚寫出來。
但剛畢業考上教職不久的年輕女班導師
把我叫過去辦公室,
用看著純粹是愛胡思亂想的青少年的
「我懂啦,我以前學生時代也曾經這樣」的眼神和語氣,
問我一句話:『你在寫小說嗎?』
那本週記在我第二次休學後就不知去向了。
在第三次重讀高一時,
我學會了不再說話。
在第四次重讀高一時,我學會了編造謊話。
不信任、懷疑、謊言、欺騙……。
從那些「專業」的「大人」的回應中,
我只看得到這些。
曾經,我趁著「天賜良機」、幹到了檔案,
掃過了一遍一位「在職專業人士」
在一份紀錄報告中對於我的評估:
『嚴重妄想。』
又臭又長又一堆專有名詞的厚重紙張堆疊出來的東西,
簡單來說濃縮成重點就是這麼四個字。
所以,我也終於放棄了,
任何想要讓人相信我的希望。
所以,我決定了,
既然所有人都覺得我在幻想甚至妄想,
所有人都認為我在寫小說,
那我就用小說的方式呈現吧。
因為真實的事件,
反而更難描述,
那是長達整整七年的生活,
就跟我現在腦袋裡面的想法一樣:
零碎、片段、毫無脈絡與邏輯可言。
絕大部分的事情,沒有原因,沒有理由,
它發生就是發生了。
現實往往比戲劇還要更……
誇張到不可置信。
雖然「大哥的女人」的實體書
還在印刷廠裡正趕工製作中,
但我最近天天想著:
『我不知道,當我完成「街頭」以後,
到底是會「因為終於完成了
對於死去的兄弟姊妹們的承諾,
而終於放下過去,然後因此而被治癒」
還是「因為強制撕裂自己,
導致在寫作完成的同時、
身心也徹底崩潰而亡」。』
看到奕含的消息,
我不太確定自己到底會怎樣,
因為現在我的生活與以往相比,
其實算是「(表面狀態上)變得相當不錯」了,
病情算是控制穩定,處於五五波的狀態。
所以我想,到時候會怎樣,
應該是看作品被生出來之後,
大家的反應我能不能夠承受吧。
而她的逝去,
雖然是在可預期範圍內,
但依然帶給我非常大的衝擊。
我覺得,好像失去了一個
可能會變成很重要的朋友一樣。
所以現在當下,我的狀況是「不太好」的。
『我想找一天親自去找她喝茶。』
不久前,我才剛跟我的好友這麼說。
看來,相約喝茶的時間是要延後了。
她燃燒完全了、
她盡全力「完成」了。
所以,她走了。
就這樣,如此而已。
就像盛開的櫻花一般:
綻放,飄落。
雖然我與林奕含素未謀面,
但我可以理解,可以體會;
所以,就去吧,安心上路。
在另外一邊,我們再相見。
我相信,日子不會太遙遠。
但,請妳稍微等我一下,
因為我還有很多事情還沒做完,
我想好好做完那些事情之後再上路。
我會期望著的。
我希望,到時候,
我能帶著微笑對妳說:
『初次見面,很高興認識妳。』
(最後附註強調:
『自殺不能解決問題,勇敢求救並非弱者,
社會處處有溫暖,一定能度過難關。』
或是:『自殺解決不了問題,
卻留給家人無比悲痛。
請珍惜生命。再給自己一次機會。』
像是這種類似的白癡標語可以請不要再用了嗎?
他媽的,
看到這種東西只會讓患者
「因為不想繼續連累身邊的人」
而感到更痛苦、
更悲傷、更愧疚、更想死而已。
你們這些白癡再繼續用這種「絕對禁句」下去,
我可以給你們三大保證:
一、保證增強自殺意願
二、保證加速死亡進程
三、保證提升自殺人數」
就這樣,你們自己看著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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