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shutterstock)
救回病人,讓她多活幾天,是值得的嗎?
如果是你的至親,你會怎麼選擇?
繼續看下去...
(贊助商連結...)
死神的使者?
或許這樣說不太公平,
但在我眼中,
重症加護病房的醫師幾乎等同死神的使者。
這倒不是說他們與死神有什麼檯面下的交易,
只是他們每回突如其來的造訪,
都意味著有某位病人生命垂危。
那時,我在內科實習。
有天早上,我回醫院開工,
一看到重症加護病房的醫師在病房內遊蕩,
某張病床外圍上粉紅色床簾,
好幾位護理師進進出出的,
便知道大事不妙了。
我坐了下來,
從上司和護理師的對話中梳理出事件的大概:
老婦人因小病入院,原本病情不重,
一個小時前卻突然心跳停止,
經過搶救成功後,目前已插管。
加護病房的醫師接獲諮詢,
與家人商談過後,
決定不收入重症加護病房(註2)。
「真想不到能救得回來,
救回來了還精神那麼好。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案例呢!」
護理師滿臉驚訝地說,然後又搖搖頭。
我那時還不懂她搖頭的含義。
「她捨不得走呀。」
我的上司瞪圓一對杏眼說:
「她的丈夫太愛她囉!」
護理師說:
「年年到了這一關,怪事都特別多……」
「好啦好啦,」上司笑著打斷她,
「你別嚇唬實習醫師了,
她待會兒還得護送病人去呼吸加護病房呢!」
我所見過的老婆婆們
我掀開床簾,
趁著幫忙推病床的工作人員還沒來之前,
先看病人一眼。
我經歷過一、兩次成功的胸外按壓,
那些病人在心跳恢復前後的唯一區別就是有沒有脈搏而已,
我很好奇一個心跳甫復甦的人到底可以多有精神。
床上躺著一位老婆婆,
閉著眼睛,嘴角處伸出一根塑膠管,
與嘴唇相交處以膠帶黏好。
除此之外,我找不出其他可用以描述這個老婆婆的詞語。
她看起來就和其他病床上躺著的老婆婆一模一樣──
一開始,我分不清她們的床號;
後來,我分不清她們的名字;
再後來,她們所有人的身體特徵逐漸融為一體。
我見到一個老婆婆,
便同時看見過往所有我見過的老婆婆。
我小心翼翼地走近,喚道:「婆婆……」
她睜開了眼睛。
沒有完全張開,只是枯槁的眼皮略略打開,
露出兩條細縫──
眼白,眼珠,眼白,像顯微鏡下植物細胞的氣孔。
我的內心湧出莫名的興奮,
摸索她在約束帶底下尚且自由的手,
得寸進尺地將食指伸入她左手的手指間,
對她說:「你試著握緊我的手指。」
我感到一陣輕微的握力,很弱,但確實存在。
那一刻,我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感覺,
我猜在產科工作的同事大概每天都感受得到,
但這對我來說可是千載難逢的經歷,
是讚嘆生命奇妙的神聖感受。
儘管這個老婆婆離死亡遠比離出生接近,
但既然她在鬼門關前走了一趟,
又被我們自鬼門關前搶了回來,
她便是新生的了,是需要重新扶養的老嬰兒。
我們一路護送她到呼吸科加護病房,
她的神智維持穩定,起碼到目前為止,
好轉還不是曇花一現。
當工作人員幫她解開約束帶,
打算將她移去新病房的床上時,
她還能舉起手臂,往自己臉上湊。
「你們看,她好有精神,」
我一派天真爛漫地說:「還會舉手。」
此話一出,眾護理師馬上爆出一片譁然,
接下來便是手忙腳亂地壓緊病人的右手、
按緊插管用的氣管內管。
有位護理師悲憤地指責我:
「剛才她想自行拔管,你還有心情看熱鬧!」
床邊的丈夫
我再度看見那位婆婆時,
是幾天後的事情了,
在她的病歷上已夾好一份
〈不施行心肺復甦術(DNR)同意書〉。
我走進隔離病房,打算幫病人抽血,
卻剛好撞上探病時間,病房裡有三位家屬。
我向他們解釋:
「我現在要幫婆婆抽血,得幫她脫褲子,
請你們迴避一下吧。」
其中兩位邊應聲,邊往後退。
我見還有一位攀著床欄
背對著我的老先生沒動靜,
便重複說:「先生,我準備幫病人抽血,要脫褲子。」
老先生沒反應,
出聲回應的是另一名家人,
笑著告訴我:「這位是她的丈夫,不要緊的。」
難道不正因為是夫妻,
所以才更不應該在他面前解開病人的尿布嗎?
無論如何,我見老先生攀著床欄,
猜想他走路不方便,便點點頭,
然後以更大的音量重複上述台詞的前半句:
「……現在我要拉上床簾,您小心點兒。」
也不知道老先生有沒有聽到。
我拉嚴床簾,提著針筒走到他對面的床側,
以眼神與他打個招呼,
再度重複一遍上述的話後,才解開尿布。
抽血的時候,
我習慣性地對著病人喃喃唸著自己的常用台詞:
「痛不痛啊……」話一出口,
忽然想起病人已經插了管,沒可能回答我。
其實不回答也不要緊,
這點對我而言並不是非知不可的資訊;
然而,對有的人來說卻是。
以愛撫觸
我在沉默中抽完血,
左手拿紗布按住傷口,
右手伸過床欄抵達她在約束帶底下尚且自由的手,
伸出食指,字正腔圓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你──痛──不──痛──呀?──
如──果──痛──就──握──住──我──的──手──指──一──下,
──不──痛──就──兩──下,
──兩──下──噢!──好──棒──呢,
──你──真──忍──得──住──痛──呀──」
嗨,請給我一個氧氣面罩,
我心想,同時邊調整吐息,
邊用手黏好鬆開的尿布的其中一邊。
老先生也笑了,學著我的樣子伸手越過床欄,
說:「呵呵!不痛,不痛……」
他幫我黏好另一邊,
然後手掃了一下婆婆的大腿內側,
來回摩娑那枯槁的、蠟黃的,有如樹皮的肌膚。
臨離開病房前,我又回頭望一眼,
只見老先生仍在沉默中
反覆地輕掃婆婆大腿內側的皮膚。
我不太恰當又不吉利地想著:
要是我到了一百歲,
還有人願意以愛撫嬰兒的方式撫摸我,
那真是死也甘願了。
救回病人,
讓她多活幾天,值得嗎?
幾天過後,我找回婆婆的病歷紀錄,
補足自己的進度。
病歷紀錄上記載著,
家屬在與醫師商討過後,
決定為病人拔管,幾天過後,病人逝世。
上面倒是沒寫病人拔管後,有沒有講過話。
救回病人,讓她多活幾天,是值得的嗎?
這些日子以來,
我的腦子裡簡直如同被植入一個木馬程式般,
每當想起那位老先生的背影時,
程式就會自動跑一遍。
這個程式,由一個疑問開始:
救回病人,讓她多活幾天,是值得的嗎?
我在不同的病歷牌上寫過好多次:
「有需要時穿約束衣」,
當中不少是要使用呼吸器的病人,
而直至我走到他們床前,
才驚覺他們有多麼清醒
(說不定比正在值夜班的我還要清醒),
見我走近會微笑,等我抽完血後,還會向我道謝。
即使如此,我們還是得為他們穿約束衣,
因為他們會拔掉呼吸器,
完全清醒地、出於自由意志地拔掉呼吸器,
就像那個恢復心跳的婆婆,
在鬼門關前走過一趟,
雙手得回自由後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拔掉管子一樣。
我想,她一定好辛苦。
只是從另一個角度想:
夫妻攜手走過幾十年,
連道別的時間都不給,委實太過殘忍。
如果是你的至親,
你會怎麼選擇?
於是,我會陷入兩難,
直到程式拋出另一道問題給我:
如果是你的至親,你會怎麼選擇?
這個問題會逼我當機,
思緒一下子跳到另一個場景:
清晨六點,我在床上掙扎起床,
因為有病房急召我去幫病人打靜脈留置針。
病人是命不久矣的末期患者,
早就自己簽好了放棄急救的同意書,
血壓低不用管,血氧濃度低不用管,
但血糖低,得管。
他好虛弱,找遍全身都找不出能用的靜脈,
護理師、我和抽血員,
一人占據一隻肢體打靜脈留置針。
他一路喃喃道:
「你們能不能別打了?別讓我那麼辛苦好嗎?」
我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在無言中繼續推針。
我無法理直氣壯地告訴他,
法律容許人因末期疾病死亡,
卻不容許人因為低血糖死亡。
我和抽血員都是被護理師傳呼過來的,不可以不打;
護理師有其專業操守,不可以不打。
最後,我們三個人都成功了,
病人身上一下子出現了三個能用的靜脈留置針。
我覺得好抱歉,
在場的四個人都不情不願,又都身不由己,
說到底我們都沒有選擇,
真是毫無辦法。
這真是奇怪,我一開始的命題是「值不值得」,
最後的結論卻成了「毫無辦法」。
我還是不懂經濟學。
能道別時便道別,
能放手時便放手
話說回來,
「值不值得」這個問題歸根究柢是機會成本,
遭放棄的是所有選擇中,
價值最高的那一項。
但在現實生活裡,
我們好像沒什麼機會放棄選擇:
當婆婆的心臟停止跳動時,
沒有人問過她想不想活下去;
當醫護人員開始幫她施加胸外按壓時,
沒有人問過她願不願意接受壓胸;
當她恢復心跳時,
也沒有人問過她想不想繼續活下去。
一開始就沒得挑,也就沒什麼值不值的了。
其實,我覺得人還是應該認命,
相信一切都是命數早定,
自己沒辦法做選擇,
會少去好多煩惱,好多懊悔。
花是不問結果,該開的時候便開,
該落的時候便落;
流水順著地勢起伏亦從來不問終點。
我想,人也是如此,
能道別的時候便道別,能放手的時候便放手,
如此而已。
本文摘自《病床上的選擇權》
作者: 穆琳 / 出版社:寶瓶文化
未經授權,請勿轉載!